干湿啰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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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3/3/13 18:48:0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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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年学子,踌躇满志欲赴前线;山寨大王,横行霸道威震四方。婚夜出走,情系匪女,引官兵落草;两相猜忌,矛盾重重,致反骨再生。盟友自相残杀,贪官坐收渔利;设计剿灭山寨,狠屠积善满门。假死蛰伏,置奸佞于绝境;伉俪齐心,终报灭门血仇!

年的春天姗姗来迟。时令已是阳春三月,可雍原的天还是灰蒙蒙的。

这一天,通往雍原县城的官道上,一头毛驴不疾不徐地走着,蹄声嘚嘚,身后扬起一溜*尘。

走在前面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拉驴老汉,驴背上坐着的年轻人,名叫秦双喜,是秦家埠首富秦盛昌的公子。

“双十二”事变后,西安学校全都停了课,学生们纷纷上街呼吁停止内战,团结抗日,秦双喜也在其中。后来事变和平解决,可青年学生再也静不下心来坐在书桌前读书了。秦双喜的同学好友热血沸腾,决心投笔从戎。可去哪里投*,他们发生了分歧。有的要投国民*的五十二*,因为该**长关麟徵是陕西人。有的要到陕北去参加共产*领导的红*,说中国未来的希望在陕北。

秦双喜决定去陕北。就在这时,他收到了家书:父亲卧病在床,要他火速回家。思之再三,他决定先回家一趟。

秦双喜乘火车到马嵬站,下车后雇了一头毛驴接着赶路。天边不知什么时候涌起了铅灰色的云层,渐渐吞没了斜阳,天色陡然暗了下来。

忽然,迎面来了几个背枪的汉子,从衣着上看,是县保安大队的团丁。为首的*官三十来岁,两腮无肉,蓄着八字胡,斜挎盒子枪,骑着一匹黑马,嘴里哼着酸曲。

秦双喜顿生厌恶,目光盯着马背上的官儿。那官儿钳住了口,也瞪眼看他。拉驴的老汉急忙把驴拉向路边,给对方把道让开。交错而过之时,官儿的目光盯在了驴屁股的皮箱上。他勒住坐骑的缰绳,打了个手势。几个团丁转过来,呼啦一下围住了秦双喜。官儿使了个眼色,一个团丁伸手扯下了搭在驴屁股上的皮箱和行李。

秦双喜惊问:“你们要干啥?”

官儿冷笑道:“把他的行李打开,仔细检查!”

皮箱的锁被扭断了,一摞银元滚了出来。团丁们面泛喜色,几双手伸过来抢银元。

秦双喜自幼跟着家里的管家习武,身上有点儿功夫,向来不怕事。见状,他跳下驴背,怒不可遏地抓住一个团丁的衣领,猛地往前一搡,那个团丁摔了一个狗吃屎。其他团丁大吃一惊,没料到这个白面书生敢反抗。马背上的官儿的脸成了紫茄子,摸出了腰间的盒子枪。

拉驴老汉见状大惊,央求道:“老总手下留情,他还是个学生娃呀!”

“一边儿立着去!”两个团丁上来不容分说,把拉驴老汉搡到一边,其中一个道,“史排长,我看这狗日的像土匪。”

被叫史排长的官儿连连冷笑道:“我看他就是个土匪!”

秦双喜的怒火直往脑门上蹿,涨红着脸道:“你们才是土匪!”

两个团丁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秦双喜的胸口。另外两个团丁转身过去又翻行李和皮箱,搜出了两本《新青年》杂志和一些抗日的宣传材料。他们把这些东西交给史排长,史排长翻看了一下,狞笑道:“我就看这崽娃子不顺眼,果然通共。给我绑了!”

团丁们一拥而上,捆住了秦双喜,把他带走了。

秦双喜被搡进了一间黑暗的屋子,随即“咔哒”一声,门上了锁。他扑到铁门前,大声吼叫:“放我出去!”

狱卒不耐烦地道:“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呆着,再胡喊,当心你的皮!”

两个狱卒走开了。秦双喜一屁股跌坐在地上,大口喘着粗气。

忽然,他发觉身边有什么动静,扭头一看,这才发现身边躺着一个人。那人戴着脚镣,脸上长满了胡须,乱糟糟的,一双*眼珠正在看他。

他吃了一惊,半晌醒过神来,主动上前搭话:“大叔,他们为啥抓你?”

毛脸汉子哼了一下,没理睬他。

不知过了多久,牢门打开了,伙夫送来了牢饭,是两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糁子和两个玉米粑粑,还有核桃大小的两个咸菜疙瘩。

毛脸汉子翻身坐起,风卷残云般吃光了,一双眼睛又盯着秦双喜的那份。秦双喜是富家子弟,哪里吃过这样的饭食,一瞧见就倒胃口。他见毛脸汉子盯着自己那份伙食,便说:“你想吃就吃吧。”

毛脸汉子一句客气话也不说,抓起玉面粑粑往嘴里就塞,吃完饭把碗往旁边一扔,倒头又睡。

夜幕垂下了,牢房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……

秦双喜心里烦得不行,时常趴在铁窗口大喊大叫。可是,那些抓他的家伙似乎把他给忘了。后来饥饿制服了他,他不喊不叫,整天躺着不动。毛脸汉子却比他刚进来时活跃了许多,时常站起身来伸伸胳膊扭扭腰。

过了几日,毛脸汉子突然用审讯的口气问他:“你是学生?”

秦双喜没好气地说:“是啊,我回家探亲,保安大队的人抢了我的钱,还说我通共。”

“通共?”

“就是通共产*。真是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!他们简直是土匪!”

“土匪?土匪比他们强得多!”

秦双喜坐起身来,问:“你是干啥的?”

“你看我是干啥的?”

“我看你像杀猪的。”

毛脸汉子哈哈笑道:“你眼里有水水,我是個杀猪的,也杀狗,逮着狼和老虎也杀。”

“他们为啥抓的你?”

“嫌我杀猪杀狗杀虎杀狼!”

秦双喜看着毛脸汉子,弄不明白他的话是真是假。这时,外边传来了狱卒的喝问声:“干啥的?”

“送饭的。”

“王老汉呢?”

“王老汉病了,让我来替他。”

牢门打开了,一个年轻伙夫送来牢饭。他戴了一顶毡帽,帽檐压得很低,看不清眉目。他进了牢门,瞥了一眼毛脸汉子,说了声:“开饭了。”

毛脸汉子眼里一亮,急忙凑过来,那伙夫在毛脸汉子耳边咕哝了一句什么,取出饭食转身走了。

毛脸汉子一反常态,拿起稍小一点儿的馍馍细嚼慢咽地吃着。秦双喜却早已迫不及待,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。半个多月的监牢生活已把他的肠胃磨炼得异常粗糙,现在任何食物都会令他垂涎三尺。毛脸汉子突然停止了咀嚼,舌头尖顶出一把小巧的钥匙。他急忙收起,藏进贴身衣袋里。秦双喜只顾吃东西,全然没有发觉他的异常举动。

饭罢,毛脸汉子伸出舌头卷进沾在胡须上的几粒饭渣,笑问道:“小伙子,愿意不愿意跟我出去,大块吃肉,大碗喝酒?”

秦双喜笑道:“有这样的好事?”

“你愿意么?”

“当然愿意!”

“那咱俩就说定了!”毛脸汉子猛地击了一下秦双喜的手掌。秦双喜以为他在开玩笑,并不以为然,叹气道:“我这会儿就想吃肉喝酒哩,可呆在这个*地方,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去。”

“再忍忍,快了。”毛脸汉子满脸松快。

秦双喜只当他发疯,不再搭腔了。

是夜,有云无月。

监狱在城北的高岗上,岗楼上的马灯*火似的眨着眼,值岗的狱卒抱着枪在打盹儿。

子夜时分,一行人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高墙之下。领头汉子学了两声夜猫叫,高墙内回应了两声。那漢子回头看看身后一个俏丽的女子,她面沉似水,点点头。汉子一招手,过来两个壮汉叠起罗汉,把他送上了墙顶,随后一伙人都如此这般爬上了高墙,送饭的年轻伙夫在墙内接应。

领头汉子低声问:“荣爷关在哪里?”

“二爷跟我来。”

一伙人跟着内应往里溜。

是时,秦双喜刚刚昏然入睡,毛脸汉子的鼾声突然戛然而止。他猛地睁开眼睛,翻身坐起,从贴身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,打开了脚镣。他拍拍秦双喜的屁股,低声道:“甭傻睡了,走吧!”

秦双喜惊醒,揉着睡眼嘟哝道:“上哪儿去?”

毛脸汉子示意他不要吭声。这时,那伙人悄然来到牢房甬道,值班的狱卒犯困,伸开双臂打着哈欠。领头汉子捷如狸猫,猛扑过去从背后勒住了他的脖子,随即一把匕首插进了他的心窝,狱卒一声没吭就毙命了。那俏丽女子跃身上前,麻利地从狱卒身上摘下牢门的钥匙,急忙打开牢门。汉子疾步进了牢房,叫了声:“大哥!”

“邱二!”毛脸汉子答应一声,随即看见了那女子,失声道,“秀女,你咋来了?”

邱二说:“嫂子说啥也要亲自来。”

“当家的,你没事吧?”秀女摸摸毛脸汉子的胸脯,又捏捏他的胳膊。

毛脸汉子埋怨道:“秀女,你不该来哩,万一失手了咋办?”

秀女道:“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,快走吧!”说罢就塞给毛脸汉子一把枪。秦双喜呆立在一旁,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。毛脸汉子拉他一把,呵斥道:“瓷锤,还不快走!”

一伙人拥着毛脸汉子和秦双喜往外撤。撤出了牢门,开监狱大门时不小心弄出了声响,岗楼上的狱卒猛然惊醒,端起枪喝问:“干啥的?”

邱二急问毛脸汉子:“大哥,咋办?”

毛脸汉子压低声音说:“甭睬他,把门打开,往外冲!”

几个壮汉急忙上前推开了大门。岗楼上的狱卒扯着嗓子喊起来:“有人劫狱!”

“狗日的活烦了!”毛脸汉子抬手一枪,岗楼上的哨兵惨叫一声掉了下来。顿时监狱大乱,警笛声、喊叫声和枪声响成一片。

待狱卒们冲出监狱的大门时,毛脸汉子一行人早已钻进夜幕之中,消失得无影无踪……

雍原县城北去四十里有一道土岭,状似卧牛,当地人名曰“卧牛岗”。卧牛岗上有股土匪,近二百名喽啰,头儿叫郭生荣,人称“郭鹞子”,远近闻名,是这一带势力最大的杆子。

但凡江湖中人啸聚山林,必定要选一个险要处做窝巢,郭鹞子把窝巢选在了卧牛岗。这卧牛岗是雍原县境最高的一道台塬,岗上分前后岗,东有漆水断崖,西临乌龙沟,地形十分险峻。郭鹞子不同于一般拉杆子的山大王,他是义*出身,整治山寨自有一套办法。岗上除他的压寨夫人秀女和二头目邱二外,大小头目和喽啰都称呼他为“荣爷”。

一座山神庙坐北向南而建,郭鹞子占岗为王后,把山神庙改造成了议事堂。山神庙后有一个偌大的后院,后院东偏殿住着他们夫妇和侍女小玲,西偏殿住着一班亲信卫士。

这日,卧牛岗上过年般热闹起来。山神庙里摆了十几桌酒席,饭菜十分丰盛,大碗装肉,大坛装酒。郭鹞子坐在首席,他换上一身崭新的蓝绸料裤褂,虽然头发胡子老长,却梳理得整整齐齐。

郭鹞子左首坐着他的拜把兄弟、卧牛岗的二头目邱二。邱二生着一张鹰脸,皮肤黝黑。他原本是个算命先生,后来跟郭鹞子在卧牛岗落了草,做了郭鹞子的*师。

郭鹞子右首坐着秀女。秀女脱去皂色夜行衣,还原了女人本色,在一群粗犷的男子汉里,犹如一朵野玫瑰怒放在荒草丛中,艳丽夺目,楚楚动人。

邱二端起酒碗站起身,朗声道:“这头碗酒给大哥压惊!”仰面喝干了碗中的酒。郭鹞子哈哈大笑,喝了碗中的酒。秀女含笑浅浅抿了一口,众喽啰都一饮而尽。

邱二又斟满一碗酒,道:“二碗酒给大哥接风洗尘。”众喽啰一齐喊道:“给荣爷接风洗尘!”郭鹞子哈哈笑着,仰面而饮。

邱二再斟一碗酒,道:“三碗酒庆贺大哥龙归大海,虎回深山!”

“好,喝!”郭鹞子仰面痛饮,以碗底示众。秦双喜坐在郭鹞子对面,看得发呆,没动酒碗。此时他才知道毛脸汉子是威震四方的山大王郭鹞子。身陷此地,他不知是福是祸,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
郭鹞子发现秦双喜没动碗筷,站起身道:“这次老子抢粮失手,迟早要找保安团的狗崽子们算账!但也感谢他们,让老子在牢房里认识了一位文化人。来,我给你们引荐一下,喂,你叫啥名字?”

“秦双喜。”

“秦双喜,这个名字好,吉利。他在省城的学堂装了一肚子墨水,往后就是咱们山寨的粮钱师爷。”郭鹞子转脸给秦双喜介绍,“这位是邱二爷,我的把兄弟,咱山寨的*师,往后有啥事你就找他。这位是我的压寨夫人,叫秀女,是咱们的内当家。”

邱二端起酒碗道:“秦师爷,我敬你一碗。”

秦双喜哪见过这样的场面,又被邱二“秦师爷”一声称呼闹得懵懵懂懂,不知所措。郭鹞子笑骂道:“瞧你个瓷锤。”秦双喜脸涨得通红,无所适从。

秀女责备郭鹞子道:“他是个学生娃,面嫩,往后跟他说话文雅些。学生娃,我敬你一杯。”

秦双喜诚惶诚恐端起酒碗看着秀女发呆,心里直纳闷:如此俊俏的女人,怎么也当了土匪?

郭鹞子见他这般模样,笑骂道:“看啥哩,想让她做你的干妈还是咋的?”众喽啰又是一阵哄堂大笑。秦双喜一张脸涨得通红,仰面喝了碗中的酒。

是夜,秦双喜被安排在山神庙左侧一个独院小屋歇息。第二天醒来时,已日上三竿。他寻思这地方不是久呆之地,就想下岗;后又寻思,是郭鹞子的人救他出来的,走时需得跟人家打声招呼道声谢。于是,他去向郭鹞子辞行。

郭鹞子昨日多喝了几杯,刚刚起来,打着哈欠,秀女坐在桌前对着镜子梳理秀发。马弁进来禀报:“荣爷,秦师爷找您。”

郭鹞子一边擦脸,一边不高兴地说:“大清早的有啥事?叫他进来。”

马弁回身通报,片刻工夫,秦双喜推门进了屋。

郭鹞子扣着纽扣,漫不经心地问:“有啥事?”

“我来向荣爷辞行。”

郭鹞子定睛讶然地看着秦雙喜,道:“辞啥行?”

“我要回家。”

“回家?你是我的粮钱师爷,说走就走么?”

秦双喜惊愕了,半晌,说道:“我几时成了你的粮钱师爷?”

“在牢房里咱俩击过掌,昨日酒宴上你也喝了邱二敬你的酒,你好歹也是个站着尿尿的,咋能反悔哩!我敬你是个读书人,也念你跟我一同蹲过牢房,高看你哩,你可别狗上锅台,不识抬举。”

秦双喜目瞪口呆,气愤地说:“我没有入伙,也不愿入伙,我要回家!”

秀女冷笑道:“卧牛岗不是客店,想住就住,想走就走。秦师爷,你也是个读书人,入乡随俗这个道理你懂吧。既然已经上了岗,你就安心呆着吧。我们当家的委你做粮钱师爷,不会亏待你的。”

秦双喜瓷了眼,被推着赶回了房间。

天色将晚,秦双喜不想在屋里呆,便信步来到院子里。他刚想往院外走,一个持枪的喽啰拦住他道:“秦师爷上哪儿去?”

他没好气地说:“别叫我秦师爷!”

喽啰见他发火,赔着笑脸说:“山寨有规矩,晚上不许胡乱走动。秦师爷还是早点儿歇息吧。”

秦双喜举目张望,发现院门外有好几个持枪的喽啰在走动。他气的直跺脚,却又无可奈何,便一屁股坐在院中的一块大青石上,仰面观天。

湛蓝的夜空中挂着一轮圆月,有几块白云在浮动。山野的月夜别有一番韵味,可秦双喜却无半点儿赏月的情致。忽然,他感到衣袋里有个硬邦邦的东西,掏出来一看,是短箫。他读书时爱好音乐,箫吹得极不错,闲暇时常常吹上一曲。这一番遭遇几乎让他脱胎换骨,可短箫竟然没有丢。他抚摸着短箫,举到唇边,情不自禁地吹了起来。

箫声悠扬,随着夜风向四野飘荡……

秦双喜以吹箫排解心中的气恼和烦躁,没想到惊动了隔壁院落的主人。

墙那边是一个十分雅静别致的小院落。上首是三间砖木结构的小瓦房,一明两暗,金龙锁梅的格子门窗。院中有几棵桃树,桃花开得正艳,淡淡的清香飘荡在屋里屋外,沁人心脾。这便是郭鹞子的女儿郭玉凤和侍女小翠的住处。

昨日山寨大摆酒宴给郭鹞子接风洗尘,郭玉凤恨秀女不许她去劫狱,*气没有参加。她和小翠还在灯下恼火着昨天的事。这时,夜风送来了箫声。野岭荒岗偏僻之地,都是一伙莽汉武夫,谁能吹出如此动听的箫声?郭玉凤站起身,道:“看看去!”

郭玉凤出了屋,踏着星光月色前去,小翠疾步跟随。主仆二人循着箫声来到隔壁小院,只见院中青石上坐着一个白净小伙,正如痴如醉地吹着短箫。月光给他全身镀上一层虚幻缥缈的橘*色彩,悠扬悦耳的箫声浸润着月色,把一切渲染得如同梦境。郭玉凤和小翠轻步走来,悄然站在秦双喜的身后,倾听箫声。秦双喜早已被自己的箫声感染,已经到了忘我的境界,全然没有觉察到身后有人。

一曲终了,郭玉凤脱口赞道:“真好!”

秦双喜一惊,回首看见两位天仙似的姑娘,以为在梦境中,下意识地揉着眼睛。小翠突然惊喜地叫道:“小姐,是他!”

郭玉凤借着月光看清楚秦双喜的面目,惊喜异常道:“怎么是你呀?!”

秦双喜这时也认出了她们两人,惊讶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。

他和这两个姑娘曾在省城见过一面。那天他刚接到父亲的书信,心情十分繁乱,便去街上一家餐馆喝闷酒,碰巧遇上两个姑娘遭一伙混混欺负,便出手相救……

秦双喜万万没有想到,在这荒山野岭上能遇到她们二人,又惊又喜。院子里不是说话的地方,三人进了小屋。

一盏清油灯把小屋照得通亮,秦双喜再次打量着两位姑娘,惊讶得说不出话来。

“那天多亏你出手相救,谢谢你了。”郭玉凤冲秦双喜躬腰拱手施礼。

秦双喜道:“这山寨有规矩,夜晚不许人胡乱走动。你们两个女儿家,咋跑到这里来的?”

小翠眉毛一扬,道:“谁活烦了,敢拦小姐的路?”

“小姐!”秦双喜惊愕地望着郭玉凤。

“荣爷就是她的亲爹。”

秦双喜恍然大悟,重新打量着郭玉凤,心中直惊叹,山窝窝里飞出了金凤凰,粗犷剽悍的郭鹞子竟然养了这么一个俊俏的女儿!

秦双喜喃喃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三人又说笑了半天,郭玉凤和小翠才起身告辞。

第二天一大早,小翠正在打扫院子,秦双喜推门进来,笑着跟她打招呼。小翠问他大清早过来有何贵干,秦双喜有点儿不好意思,半晌才说:“我找郭小姐有点儿事。”

小翠笑着冲里屋喊:“小姐,有人找你。”

竹帘一挑,郭玉凤出了屋。她把秀发梳成一根独辫,更有一番迷人的风韵。她喜笑颜开道:“秦大哥,一大清早过来有啥事?”

秦双喜搓着手,涨红着脸,欲言又止。昨晚郭玉凤她们走后,他一直无法入睡。他寻思,山寨不是久呆之地,必须想法逃脱。可郭鹞子的喽啰防守得十分严紧,怎逃得脱?后来,他想到了郭玉凤。今日一大早便来找她,可见了面,他觉得有点儿涩口。他从来没有求过人,更何况是求一位姑娘。

郭玉凤催促道:“有啥事你就说吧。”

秦双喜道:“我想求你帮帮忙。”

郭玉凤道:“别说‘求字。你救过我的命,我还没谢你呢。只要我能帮上忙,绝不说半个不字。”

秦双喜道:“请你给你爹说说,放我下山吧!”

郭玉凤一怔,道:“你不是已经答应做山寨的粮钱师爷了吗,咋的要下山?”

秦双喜急道:“我哪里答应过,是你爹逼我哩!我是个读书人,咋能与土匪为伍哩!”

郭玉凤脸色难看起来。秦双喜一惊,随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,急忙说:“郭小姐,我是说……”

郭玉凤摆了一下手,说:“别说了!我可以跟我爹说说,放你下山。你走吧!”说罢转身进了屋。

小翠斥责道:“你说的啥话?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哩!”扭身也进了屋。秦双喜木桩似的杵在那里,在肚里直骂自己混蛋。

郭玉凤吃了饭就来到父亲的住处。秀女正在外间敞厅里收拾东西,见是郭玉凤,随即笑脸招呼道:“玉凤来了?坐吧。”急唤侍女小玲倒茶水。

郭玉凤面无表情,问:“我爹呢?”对这个继母,郭玉凤从来没有好脸色。

秀女心中不快,朝里屋喊:“当家的,凤娃来了。”

郭鹞子从里屋走出来,问:“凤娃,有啥事?”

郭玉凤急急道:“爹,你放秦双喜下山吧。”

郭鹞子一怔,问道:“他找你了?”

郭玉凤点点头,道:“他救过我。上回我和小翠去逛省城,遇到一伙混混,要不是他出手相救,说不准我会把性命丢了哩。”郭玉凤把在西安的遭遇给父亲说了一遍。

郭鹞子认真地看着女儿,十分惊愕道:“哦,我还真没看出来,他竟然会拳脚功夫。那就更应该把他留在山上了。”

郭玉凤急了,道:“爹,我已经答应他了,给我个面子,放了他吧。”

郭鹞子有点儿犹豫,在卧牛岗他说的话就是圣旨,他怎能说话不算数?但他视女儿如掌上明珠,如果有登天的梯子,他一定会上天摘星星讨女儿欢心。可现在女儿要他破山寨的规矩,他还真有点儿为难,不禁抬头看了秀女一眼。

郭玉凤也瞪着一双凤眼看着秀女,她知道爹听这个女人的话。秀女略一迟疑,随即开口道:“当家的,就破一次规矩吧,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。再说,他救过玉凤,咱欠着他的一份人情哩。”

郭鹞子舒展了眉头,道:“凤娃,爹答應你了。”

“真是我的好爹哩。”郭玉凤大喜过望,在父亲的额头亲了一下,赶紧出门了。

郭玉凤兴冲冲地去告诉了秦双喜,秦双喜感激不尽,赶忙来道谢。郭鹞子道:“谢字就不必说了,我是替女儿还你的人情。”

秦双喜连连道谢,郭鹞子不耐烦,叫二人出去。郭玉凤带着秦双喜回了住处,说是给他饯行。二人畅谈许久,竟生出依依不舍之情来。秦双喜还教郭玉凤吹箫,教了一首《高山流水》,至深夜方才分别。

第二天吃罢早饭,郭玉凤就带着小翠送秦双喜下山。下山的路曲折盘旋,郭玉凤和小翠大步走在前边,秦双喜紧随其后,好几次他都想赶上郭玉凤跟她说点儿啥话,但又不知说点儿啥才好,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。来到岗下,郭玉凤驻足,指着往西的大道,说:“顺着这条路一直往西南走,就是秦家埠,我就不送了。”

秦双喜躬身拱手道:“郭小姐,多谢你了。”这礼数是他在山寨学到的。说完,转身就要上路。郭玉凤忽然叫道:“秦大哥!”秦双喜急止脚步,回过身来,凝眸望着郭玉凤。

小翠道:“小姐帮了你,你就不送我家小姐点儿东西感谢感谢?”

秦双喜面泛羞色道:“我落难到此,身无一物……”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,从衣袋里掏出短箫,双手递上,“郭小姐,如果不嫌弃,就请收下。”

郭玉凤大喜过望,接住短箫,抚摸着,不禁凑到嘴边吹奏起来,是那首熟悉的曲子《高山流水》。

秦双喜踏上了回家的路,身影愈来愈模糊,但强劲的高原风把箫声依旧清晰地送到他的耳畔。他禁不住回首望去,郭玉凤还站在那里吹短箫,小翠陪着她。他心中一热,怕自己的脚步被丢失的东西绊住,一狠心转过头去,不再回首……

且说秦家,秦盛昌连日来心神不安,*不守舍。

老管家吴富厚去西安七八天了,迟迟不见他带秦双喜回来。老管家办事是绝对牢靠的,莫非秦双喜出了啥事?

吴富厚在秦家的地位很特殊。他是秦家的护院拳师,秦双喜幼年便拜他为师习练武功。秦盛昌从不拿他当下人看,与他兄弟相称。那一年秦盛昌被土匪郭鹞子绑了票,他冒死送去赎金,救出了秦盛昌。打那以后,他在秦家的地位更高了,秦盛昌夫妇之下,他说了就算。

过了几天,吴富厚回来说,学校的人说秦双喜回家了,不在学校。

一家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,十分担忧。

这些日子,秦杨氏思子心切,常常以泪洗面,人也憔悴了许多。这天夜里,她突然大叫一声坐起身。秦盛昌惊醒,急问怎么了。她捂住怦怦乱跳的心窝,说:“我梦见双喜被狼吃了……”泪水潸然而下。秦盛昌急忙好言安慰:“梦都是反的,睡吧,再甭胡思乱想了。”

夫妇两人重新躺下,可谁也没睡着,都牵挂着不知去向的儿子。

就在这时,门外闪进一个满面风尘的年轻人,叫了声:“爹!妈!”秦盛昌夫妇急抬眼看,大吃一惊,踉跄奔过去。

“我娃回来了,我娃回来了……”秦杨氏嘴里念叨着,眼里泛起了泪光。

“喜娃,你好着么?”秦盛昌问了一句。

秦双喜笑道:“啥都好着哩。”秦杨氏摸摸儿子的脸,心疼地说:“我娃瘦了……”

秦双喜的妹妹秦喜梅燕子似的飞进屋来,一眼瞧见秦双喜,惊喜异常,拉住哥哥的手,一蹦三尺高,道:“哥,你咋才回来,想死我了。”

秦双喜抚着妹妹的头笑道:“哥也想你哩,梅梅长成大姑娘啦!”

秦杨氏急忙吆喝侍女菊香赶紧收拾酒席。秦家一家人入席吃饭,扫除了多日沉闷冷清的气氛。

秦双喜见父亲身体尚好,也就放了心,准备择日跟父亲说自己想去陕北的事。

一家人团聚没几天,秦盛昌不慎染上了风寒,吃了几副药,才慢慢好了起来。这一日,他觉得精神好了些,便来到账房,桌上堆了一大堆账本,等着他料理。他翻了幾本账本,便觉得有点儿精力不支,端起水烟袋想抽口烟提提神。刚抽了一口,就咳嗽起来。

秦杨氏走了进来,道:“咋的,又咳嗽了?”捏起拳头给他捶背,随后倒了一杯茶水给他。秦盛昌接过茶杯,长叹一声道:“唉!老了!着个凉就把人给拿住了。我想把账务上的事交给双喜管。”

秦杨氏迟疑道:“他行么?”

秦盛昌道:“咋不行,想当年爹把这一摊子交给我的时候,我才十七岁,双喜都二十一了,还在省城念过几年书,还能不行么?你把他叫来。”

秦杨氏出了账房去叫儿子。秦双喜到后,秦盛昌示意儿子坐下,呷了一口茶,开口道:“喜娃,爹上了年纪,身体不行了。咱秦家家大业大,账务上的事往后就由你料理吧。”

秦双喜始料不及,神情愕然,急忙说:“爹,我不想管账。”

秦盛昌惊愕地看着儿子,问:“不想管账?你想弄啥?”

“我要到陕北去。”

秦盛昌更为惊愕,问:“到陕北干啥去?”

“抗日救国!”

秦盛昌一怔,随即笑道:“那是*府官员的事,咱们平民百姓管得着么?”

“国家兴亡,匹夫有责。日本*子已经占领了东北,咱能袖手旁观么?”

“别说了!”秦盛昌拍了一下桌子,板起了脸,“我供你念书,不盼你当官为宦,只想让你挑起咱秦家的大梁,把先人的基业传下去。”

“爹,覆巢之下安有完卵?日本*子打进来,咱还能过安生日子么?!”

秦盛昌急道:“日本人远在东北,有*府的*队打他们哩,你管那么多干啥?你的事是把咱家的账务管理好,让我放心。”

秦双喜说:“爹,您这是俗人之见。”

秦盛昌恼怒了,说:“你念了几天书能说会道了,跑回家教训起你老子来了……”

“我跟您说不清!”秦双喜一跺脚,转身出了账房。儿子走了,秦盛昌跌坐在椅子上,呼呼直喘粗气。

这时,吴富厚正好经过门口,见秦盛昌脸色不好看,以为他身子不舒服,劝他回屋去歇息。秦盛昌摆摆手,示意吴富厚坐下,压低声音说:“兄弟,你给我把秦双喜盯紧点儿。”

吴富厚惊道:“为啥?”

秦盛昌说:“他说他要去陕北。”

吴富厚十分惊诧,问:“他到陕北去干啥?”

秦盛昌冷笑道:“说要去抗日救国!我看是他把书念糊涂了。”

吴富厚不解道:“国民*也抗日哩,他要真想抗日,我让俊海带他当兵去。”

吴富厚的儿子吴俊海在县保安大队,已经当上了连长。保安大队虽说是地方武装,可也是国民**府的*队,在乡人的眼里是正儿八经的兵。

秦盛昌苦笑道:“他说陕北有共产*,共产*才抗日!崽娃子是驴脾气,犟着哩。我怕他偷偷走,你给我防着点儿。”

吴富厚点点头,果真开始盯着秦双喜去了。

时隔一日,秦盛昌把账务交给儿子管理,并让小伙计满顺专门伺候儿子。可秦双喜并不领情,他把自己关在账房里,终日不出门。

秦杨氏见儿子终日愁眉不展,闷闷不乐,忧心忡忡地对老伴说:“喜娃不愿管账就算了,当心把娃憋出病来。”

秦盛昌瞪着眼道:“真是妇人之见!他想干啥就干啥,咱秦家的家业还要不要?”

秦杨氏自知丈夫说的话在理,不再吭声,只是在心里暗暗为儿子担心。

这日,秦盛昌夫妇单独见了邻村的刘媒婆。他们见秦双喜终日心不在焉,决定想个法子把儿子的心拴住——给他娶个媳妇。

刘媒婆道:“秦掌柜,要是换上别家,我才不跑这个腿呢。你们家大业大,少爷念过大学堂,是一等一的好人家呢。”

秦盛昌含笑点头,随口问:“闺女咋样?”

刘媒婆道:“那闺女跟你家少爷真是天生的一对,地配的一双。虽说没念过洋学堂,可她爹小时候给她请过先生,知书达理,十分难得。”

秦杨氏插言道:“女娃娃家识字不识字倒也没啥,可得有模样。”

刘媒婆急忙说:“有模样有模样,简直就像从画里走下来的人儿哩。她要是模样差点儿,我也不会来给你家少爷提这门亲。”

秦杨氏道:“不知人家愿意不愿意跟我们秦家结这门亲?”

刘媒婆说:“愿意愿意。你家少爷这样的女婿打着灯笼也难找哩。”

秦盛昌笑道:“这就好,这就好。”

刘媒婆起身告辞:“秦掌柜、秦太太,我这就去给女方家回话。”

秦杨氏点点头,秦盛昌转脸对刘媒婆说:“这门亲事我们答应了,择吉日就把聘礼送过去。”说着,给丫环使个眼色。丫环会意,拿过一个大手巾把盘子里的糖果包了起来,塞给刘媒婆。刘媒婆欢天喜地地走了。

送走了刘媒婆,秦盛昌来到账房,只见账桌上的账本胡乱摊着,算盘抛到了一边,不见秦双喜的人影。他当下沉下了脸,叫来满顺,问少爷哪里去了。满顺吓傻了,道:“老爷,前院后院我都找了,不见少爷的影子……”

就在这时,窗外传来秦双喜兄妹的欢声笑语。秦盛昌站住脚,怒目瞪着门口。秦双喜刚一脚踏进账房门,看见父亲满面怒容,笑容僵在脸上。喜梅瞧见父亲,吓得急忙躲到一旁。秦盛昌摆了一下手,满顺急忙退了出去。账房里只剩下父子俩。

秦盛昌怒道:“你一天到晚想弄啥哩?我白供你念了这么多年的书!你呀,让我失望得很!”

秦双喜自知有愧,一声不吭。

秦盛昌息了息心头的怒火,缓和了一下口气,道:“喜娃,爹给你说了个媳妇,模样人品都没谈嫌的地方。明日我让你师父把聘礼送过去,好事宜早不宜迟,这个月十五就成亲。”

秦双喜十分惊愕,叫了起来:“爹,这不行!”

“咋不行?”

“我不娶媳妇!”

“不娶媳妇?”秦盛昌一怔,随即笑道,“男人谁能不娶媳妇?你都二十二了,早该成家了。”

秦双喜犯了犟脾气,道:“我不娶媳妇!”

“你把书念到狗脑子去了!老子的话你也敢不听?”秦盛昌勃然大怒,“娶不娶媳妇由不得你。”说完拂袖而去。

第二天,秦盛昌备了丰厚的聘礼,让吴富厚给女方家送去。

转眼到了农历四月十四,秦家的伙计丫环里里外外地忙乎着,张罗着给秦双喜娶亲。宅里已搭起了蓆棚,厨子们在厨房里杀鸡宰鸭,刮鳞剖鱼,煮肉烧汤,烹炸肉丸,忙得不亦乐乎。吴富厚指挥几个伙计张灯结彩,秦杨氏吆喝着丫环接待来客。秦盛昌端着水烟袋,踱着方步里出外进地巡察着,不时地吆喝几声,面露满意的微笑。宅里宅外忙而不乱,营造着前所未有的喜庆气氛。

秦双喜躲在账房里,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。说实在话,他很想娶媳妇,他二十出头了,身体又没毛病,咋能不想女人?可他读过不少书,知道什么叫爱情。他想要自己找媳妇,不要“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”。现在父亲强迫他结婚,他都不知道那个女子姓甚名谁,他无法想象和这样的一个陌生女子在一起怎样生活……

秦双喜不禁想起了前段时间的险恶遭遇,想起了在卧牛岗和郭玉凤相处的日子……

良久,他长长叹了一口气……

月亮斜过头顶,钻进一朵浮云里,天地间一片朦胧。忙碌了一天,秦家上下的人都沉沉睡去。吴富厚提着马灯,宅前宅后察看一番,转身回自己的住处去歇息了。

听到窗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,秦双喜忽地坐起身,拿着行囊,蹑手蹑脚地溜出了屋,又轻轻带上门。他进了茅房,跃身而起,从矮墙翻了过去……

清晨,迎亲的唢呐吹得正欢,看热闹的人把半条街拥得水泄不通。昌盛堂的少爷要娶媳妇的消息早几天已传得沸沸扬扬,众人都急着一睹新媳妇的芳容。六辆娶亲的马拉轿车缓缓驶来,看热闹的人群闪出一条通道,秦宅门前沸腾了……

可秦宅内却乱成了一锅粥:新郎官没了踪影!

秦盛昌大声吆喝家人:“赶紧找!赶紧找!”

吴富厚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,逢人就问:“看见少爷了么?”被问者都摇头。

这时,管事的刘五跑过来十分着急地说:“老爷,新娘要下轿了,让少爷赶紧去接呀。”

吴富厚急忙上前在刘五的耳边低语几句,刘五慌忙跑了出去。秦盛昌急得直跺脚,吼叫起来:“喜娃!双喜……”

这时,只见满顺慌忙从茅厕跑了出来,语不成句:“吴总管,少爷他……他跑了……”

吴富厚急问满顺咋知道的。满顺一急说不出话来,手一个劲儿地指着茅厕。吴富厚抬腿进了茅厕。秦盛昌见吴富厚进了茅房,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也进了茅房。进了茅房,吴富厚一眼就瞧见围墙顶掉了两块砖,大吃一惊,急忙奔了过去,踮起脚往外看,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难看。

“你看啥哩?”秦盛昌疑惑地问。

吴富厚满脸沮丧道:“双喜从这儿翻墙走咧,十有八九去了陕北。”

“这崽娃子……”秦盛昌脸色铁青,突然咳嗽起来,一口痰没吐出来,身子便往后倒……

秦双喜逃离家门,径直往县城走去。他匆匆逃出家,身无分文,想到了师兄吴俊海,一来顺便去看看他,二来跟他借点儿盘缠好去陕北。

吴俊海小时候常去秦家找父亲,有时也住上十天半个月。他比秦双喜年长四岁,现在是二连连长。他手下有三个排长,一个叫路宝安,一个叫王得胜,另一个叫吴俊河。路、王二人是他的把兄弟,吴俊河是他的堂弟。吴俊河自幼没了父母,是吴富厚夫妇把他抚养成人,他性子野脾气暴,常常惹是生非。

来到县城已经日头偏西,几经打听,秦双喜来到保安大队二连的驻地北关。他刚要往里走,站岗的团丁拦住了他。这时,一个黑胖*官走了过来,他便是王得胜。

王得胜喝问道:“干啥的?”

“我找吴俊海。我是秦家埠人,叫秦雙喜,吴俊海是我的师兄,我来看看他。”

“哦,我听大哥说起过你。不过,他出事了!”

秦双喜大惊道:“出啥事了?”

王得胜环顾了一下左右,道:“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,你跟我来。”

王得胜把秦双喜带到连部,进了一个套房。屋里坐着一个清瘦的*官,王得胜介绍说:“这是我们的连副,也是一排排长,叫路宝安,我们都是吴俊海的把兄弟。”随后又把秦双喜介绍给路宝安。

秦双喜急不可待地问:“两位大哥,我师兄到底出了啥事?”

路宝安点燃一支烟,讲起事情的原委……

原来,保安团长刘旭武设宴为即将升任省财*厅副厅长的县长姜仁轩饯行,姜浩成作为县长的儿子应邀参加。那顿酒宴自晌午直吃到日头偏西,姜浩成出了团部,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街上逛荡,正巧撞上了吴俊河。二人都喝了酒,互不相让,打了起来。性子火爆的吴俊河打伤了姜浩成,姜县长盛怒,下令逮捕吴家兄弟。吴俊河跑了,眼下只抓了吴俊海。

秦双喜听完,道:“这么说,这事与俊海哥毫无关系,那他们凭啥抓他哩?”

路宝安说:“俊河跑了,姜浩成一口咬定是大哥放跑的,又说他们兄弟拉帮结派,图谋不轨。刘旭武这才下令逮捕了大哥。”

秦双喜放下茶杯,起身说:“我去找姜浩成评理,我要看看这世上到底还有没有王法!”

王、路二人拦不住,也只好由着他。秦双喜出连部,直奔县府,学着在西安上学时游行示威那一套,在县府门口替吴俊海喊冤。

彼时姜仁轩父子在客厅正和刘旭武商谈如何处置这件棘手的事。刘旭武现在置于两难之中,吴俊海是他倚重的一员虎将,可他更不想得罪姜仁轩。他想了个两全之策,主动提出让姜浩成当保安大队的大队副,也把从宽处理吴俊海兄弟俩的意思说了出来。姜浩成一听让他当大队副自然十分高兴,可一听要从宽处理吴俊海兄弟俩就不答应了。

姜仁轩制止住儿子,笑着对刘旭武说:“旭武老弟,这事你就看着办吧。”说着递给刘旭武一支雪茄,并打火点着。刘旭武明白姜仁轩这是答应了。他吸着烟,岔开话题道:“仁轩兄,几时走马上任?”

“继任一到我就走。”

“往后仁轩兄多替老弟美言才是啊。”

“这是一定的。浩成我就交给你了,还要你好好调教调教才行。”

“浩成年轻有为,响鼓不用重锤敲。”

两人大笑起来。就在这时,外边传来了喊叫声,刘旭武不知出了什么事,隔窗往外看。姜仁轩也是一惊,寻着喊叫声往外张望。他瞧见是个年轻小伙硬往里闯,疑惑地问儿子:“那是啥人?”

姜浩成早就听到了外面的吵闹声,知道是来替吴俊海喊冤的,心头顿时火起,便说:“不知哪来的疯子,抓起来完事!”

县府大门口,秦双喜边喊叫边往里硬闯,两个团丁拼命往外推搡。忽然从里边奔出两个马弁,扑上前就扭住了秦双喜的胳膊,拿枪抵着他,拖着就走。

马弁把秦双喜关进了保安大队的禁闭室,吩咐一个大个团丁严加把守。秦双喜摇着铁条窗棂,大喊大叫:“放我出去!”

守卫的团丁恶狠狠地呵斥道:“胡喊叫啥哩!再喊当心你的皮!”

秦双喜跌坐在地。他没有想到,隔壁的禁闭室关押着吴俊海。

吴俊海躺在草铺上闭目养神,听到隔壁的喊叫声有点儿耳熟,他起身趴在铁窗上往外张望。把守的团丁走过来,他问道:“谁在喊叫?”

团丁道:“是个疯子,吴连长别管了。”

“疯子?把疯子关在禁闭室干啥?”

“谁知道哩。咱是磨道的驴听吆喝,只管看守,不管抓人。”把守的团丁转身走了。

吴俊海伸长脖子往外看,却什么也看不见。他嘟哝说:“把疯子关起来弄啥……”

夜幕重重地垂下来,笼罩住一切景象。天上布满着乌云,遮住了月色星光,使夜色更加凝重。北关保安大队二连驻地路宝安的宿舍还亮着灯光。那灯光从树叶丛中透出,闪闪烁烁,似夜猫子的眼睛。

忽然,从黑暗中钻出一个人,*影似的来到亮着灯光的窗前,环顾了一下四周,轻轻敲了敲门。

“谁?”里边传出一声喝问。

“是我,快开门!”

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,路宝安和王得胜同声讶然道:“俊河,你没跑?”

吴俊河进了屋,把门关上,压低声音问:“我大哥现在关在啥地方?”这两天他一直在县城一个相好的小寡妇家躲着,外边的情况也略知一二。

路宝安说:“关在大队部的禁闭室。”

王得胜开口道:“姜浩成那狗日的一肚子坏水,他能轻易放过大哥?秦双喜你知道吧,他也被姜浩成抓起来了。”

吴俊河大惊道:“为啥抓他?”

“他昨日听到这事,去找姜浩成了。”

吴俊河咬牙骂道:“真该把狗日的一枪毙了!”

路宝安说:“俊河,县城你不能呆了,姜浩成要知道你还在县城,说啥也要抓你哩。”

“我闯下的祸,咋能让大哥替我背黑锅!”吴俊河压低声音说,“咱去劫狱,把大哥救出来!”

路宝安一惊:“那不是造反么?”

“造反就造反,怕啥!”吴俊河发狠道,“我算是看透了,马善被人骑,人善被人欺。狗日的姜浩成有个熊本事?可他就敢骑在咱弟兄们脖子上拉屎!姜仁轩要当财*厅副厅长了,刘旭武更得拿姜仁轩当神敬,咱弟兄往后能有好果子吃?”

一番话把王得胜说得连连点头道:“俊河说得对,咱说啥也要把大哥救出来。”

路宝安大口抽着烟,思忖半晌,说:“这可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事,不是闹着玩的。咱们得周密地谋划谋划。”

王得胜拍了一下路宝安的肩膀,说:“你点子多,给咱们当指挥,我俩听你的。”

路宝安沉思良久,取出一张地图摊在桌上,指著地图说:“咱们兵分三路。我带一排去大队部救大哥,俊河带三排去马厩夺马,得胜带二排在西关口接应。”吴俊河和王得胜一齐点头称是。

“明日晚上子夜时分行动。咱们先把心腹兄弟找来,千万不能走漏了风声。”

吴俊河道:“谁敢走漏风声我就灭了他。”

路宝安急忙说:“俊河,你先窝在连部,明日晚上行动时再露面,当心被人瞧见坏了咱的大事。”三人又仔细谋划起来,不觉窗纸发白……

第二日晚,几人挑了心腹,按计划行动。

路宝安的人解决了两个岗哨,顺利进入监狱。

大队部只有一个排的兵力,而且警备排这些团丁大多是有靠山的,平日里骄纵跋扈,一旦真有什么事全都变怂包了。路宝安没费多大劲就把大队部控制了。他把这些人的枪缴了,关在一个闲置的仓库里,为首的刘排长从被窝里刚被拉出来,揉着惺忪的睡眼对路宝安说:“路连长,你们这是干啥?”

路寶安沉着脸说:“刘排长,只要你的人不出声,我不会伤弟兄们一根毫毛。”

刘排长哑了似的,鸡啄米般连连点头。路宝安锁住了仓库门,已有人救出了吴俊海。吴俊海见到路宝安大惊,说:“宝安,这可是犯下了死罪啊!”

“大哥,我们把队伍拉出来了,咱跟狗日的姜浩成拼个鱼死网破!”

“这是造反哩!”

“造反也是他们逼出来的。大哥,快走吧!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。”

吴俊海明白事已至此,已无退路,只有跟着路宝安一伙往外撤。忽听有人大声喊叫:“俊海哥,快救我!”

吴俊海一惊,借着灯光看见秦双喜趴在铁窗口冲他大声喊叫,急忙对路宝安说:“快,把这间禁闭室的门打开。”

路宝安急忙打开禁闭室门。秦双喜出了禁闭室,一把拉住吴俊海的手,道:“俊海哥!”

吴俊海又惊又喜,道:“双喜,咋是你!他们说关了一个疯子,我还当是真的。”

秦双喜咬牙骂道:“他们才是疯狗,见谁都咬!”

这时外边响起了枪声。吴俊海和秦双喜情知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,赶紧跟着一伙人马往外撤。就在他们从马厩往外牵马时,一匹黑马认生,尥起了蹶子,牵马的兵丁一惊,马缰脱了手。那马狂奔起来,惊动了不远处一连陆志杰连的哨兵。哨兵连喊数声:“干啥的?”没人应声,却又分明看见一队人影在马厩里疾速走动,便鸣枪示警。

刘旭武闻报,急急穿好衣服,带着两个马弁直奔县府。他怕变兵伤了姜仁轩父子,他吃不了得兜着走。此时,姜仁轩早已被枪声惊醒。刘旭武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禀报:“姜县长,出大事了!保安大队的一个连叛变了!”

姜仁轩十分震惊:“是哪个连?”

“吴俊海的二连。”

姜仁轩忽然意识到了什么,急问:“浩成呢?”

一旁的秘书一怔,嗫嚅道:“少爷在不思蜀酒楼,已经去接了!”

姜仁轩跺了一下脚,恨声骂道:“这个不成器的东西!”

话未说完,姜浩成深一脚浅一脚走了进来,他看见父亲和刘旭武,大大咧咧地问:“爹、大队长,哪儿打枪?好热闹哩。”

姜仁轩的脸色很难看,道:“你看看你!还像个*人么?”秘书和刘旭武及两个马弁这时才看清姜浩成穿着女人的红内衣,忍俊不禁。

“不成器的东西!”姜仁轩狠狠给了儿子一个耳光。姜浩成被搧傻眼了,刘旭武急忙上前劝阻道:“仁轩兄息怒,浩成还年轻,难免有点儿荒唐,你也不必过分责备。”

姜仁轩怒而不息,道:“旭武老弟,你把浩成带上,务必把叛变的士兵追回来。他们若不肯回来,就以*法论处。”

刘旭武带上姜浩成等一干人急奔西街……

路宝安他们救人心切,虽周密谋划,却智者千虑,终有一失。谁都没考虑到救出人后该往何处撤兵。现在后有追兵,前有阻截,他们陷入了两难的困境,一伙人心急如焚,却又想不出什么好主意。队伍该往哪里撤呢?吴俊河先开了口,道:“往南撤吧!到了终南地面就好办了,就是来一个师的人马也把咱咬不了。”

路宝安摇头道:“刘旭武如果穷追不舍,咱们只怕连渭河也过不去。”

吴俊海吐了口烟,道:“那就往北撤!”

在一旁呆立的秦双喜立刻说:“对,往北撤,咱们干脆把队伍拉到陕北去!咱们投红*去!”

吴俊海摇头说:“不行,追兵就在屁股后边跟着,只怕跑不出百十里地咱就垮了。陕北那地方我去过,苦得很,根本就不是养人的地方。”

吴俊河急道:“那咱上哪儿去?”

没人吭声,沉默。枪声愈来愈近,愈来愈烈。

哨兵进来急报:“连长,追兵已到了西关!王排长已经和三、四连交上了火,他让咱们赶紧撤!”

路宝安和吴俊河都急了,齐声道:“大哥,快拿主意吧!”

吴俊海猛地甩掉烟头,一脚踩灭,说:“往北撤,钻北山!告诉弟兄们能扔的都扔了,轻装前进!”

队伍迅速撤离古庙,往北疾进。王得胜的二排做掩护,且战且退。

东方露出鱼肚白,一道土岭横在了眼前。吴俊海停住了脚,队伍随即停在了他身后。吴俊海望着眼前的大岭,疑惑道:“这好像是卧牛岗吧?”

秦双喜在一旁肯定地说:“是卧牛岗。”他曾来过卧牛岗,对这一带地形是熟悉的。

吴俊海一惊,道:“咋跑这儿来了!这是匪窝啊!”

吴俊河说:“那就要掉头往南。”

吴俊海紧锁眉头,道:“往南是一马平川,没有隐蔽的地方,如何应战?”

众人无语。

秦双喜突然开口:“咱们干脆上卧牛岗去。勉从虎穴暂栖身嘛,先躲过这一劫再说。”

吴俊河也开了口:“咱们现在到了这一步田地,管他啥土匪洋匪哩,只要能活命就行。”

吴俊海忧心道:“就怕郭鹞子不肯收留咱。咱们以前打死过郭鹞子的人。”

路宝安不以为然地说:“他也打死过咱们的人哩。那是两家交兵,各为其主。郭鹞子若是计较这些,就不是条汉子。”

吴俊海还是有点儿迟疑不决。秦双喜毛遂自荐道:“俊海哥,我去求郭鹞子,我跟他有点儿交情。”

“你跟他有啥交情?”

“一两句话说不清楚,回来我再给你细说吧。”

吴俊海点点头,拍着秦双喜的肩膀,看了一眼身后疲惫的士卒,声音沉重地说:“双喜兄弟,这七八十条性命可就交给你了。你快去快回,我等着你的好消息。”

秦双喜明白事不宜迟,转身疾步上岗。

郭鹞子向来有早起的习惯。他麻明儿即起,在院子里先练拳脚,随后舞刀。正舞在兴头上,一马弁匆匆进来禀报:“荣爷,秦双喜上岗求见。”

郭鹞子收住刀,很不高兴地說:“他咋地回来了?让他走吧,我不见。”

马弁刚要退出,秀女笑道:“当家的不要小肚鸡肠,见见他吧。”

郭鹞子冲马弁挥挥手,道:“那就叫他进来吧。”转脸对着秀女疑惑道,“一大早他上岗来干啥?”

正说着话,秦双喜进了院子,冲郭鹞子夫妇抱拳施礼,道:“荣爷!夫人!”

几天不见,秦双喜衣衫褴褛,蓬头垢面,形同乞丐。郭鹞子夫妇着实吃了一惊,讶然地看着他。郭鹞子上下打量着他,道:“你咋弄成了这个样子?

“唉,一言难尽……”

秀女动了恻隐之心,让秦双喜进屋说话,又倒了一杯水给秦双喜。秦双喜顾不上喝水,开口就说:“荣爷,我有求于您。”

郭鹞子冷冷道:“我不会帮你的。”

秦双喜一怔,想起了上次下岗时郭鹞子曾给他说过,以后有啥事不要来找他。依着他的脾气,是要立马转身走人,可他想到吴俊海正眼巴巴地等着他的好消息,便没有了脾气,赔着笑脸说:“荣爷,我知道您大人大量,不会跟我计较的。”

郭鹞子没有吭声,嘴角叼上一根卷烟。秀女在一旁问道:“你有啥难事?”

秦双喜看到事情有转机,急忙把吴俊海等兵变的原委说了一遍,临了恳求道:“现在追兵在后,我们势单力薄,前来投靠荣爷,乞望荣爷收留。”

郭鹞子听罢,仰脸哈哈大笑,道:“保安大队是我的死对头,吴俊海打死过我手下的弟兄,这会儿送上门来,我正好收拾他!”

秦双喜急忙说:“荣爷说这话有失英雄度量。吴俊海以前跟您作对,那是人在江湖,身不由己。现在他落难了前来投靠您,荣爷不收留他倒也罢了,若是落井下石,岂不毁了您一世英名?”

郭鹞子皱眉道:“吴俊海把我当英雄豪杰?”

“荣爷在江湖上的名气大得很,谁不把您当英雄豪杰!吴俊海虽在保安大队做事,可私下一直对人说荣爷是条好汉。”

郭鹞子乜斜着眼,捻着胡须说:“秦少爷,不会有诈吧?你们若是把队伍带上山来,再把我一口吃掉怎么办?”

秦双喜的脸涨得血红,把胸脯拍得震天响,信誓旦旦地说:“我拿我的人头作担保!”

郭鹞子冷笑道:“哼,你的头能值几个钱!”

秦双喜一怔,道:“荣爷原是跟梁山上的王伦一样,容不下人,怕他们上山抢了您的位子。”

几个马弁见秦双喜如此无理,都有了怒色。郭鹞子面无表情,猛地挥了一下手。一个彪形马弁扑上来就扭秦双喜的胳膊。秦双喜学艺时,师父反复交代,不到危急时刻不许用功夫。这会儿,秦双喜不得不应付,一个扫堂腿过去,彪汉不备,扑倒在地。又有两个壮汉冲上去,秦双喜拳脚并用,出手如电,拳打东西,脚踢南北。几个回合下来,两个壮汉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。

秦双喜瞪着郭鹞子,道:“荣爷,您也太不仗义了。”

郭鹞子却笑了,说:“果然身手不凡。就凭你一下打倒了我三个弟兄,你求的事我答应了。”

秦双喜愕然地望着郭鹞子,秀女在一旁笑道:“卖啥瓷,还不快过来谢我们当家的。”

秦双喜醒过神来,急忙拱手道:“多谢荣爷!”

这时,邱二急匆匆走了进来,在郭鹞子耳边低语道:“大哥,保安大队的一股人马反水了,现在跑到了岗下。他们狗咬狗,咱们趁这个机会吃掉反水的这一股。”

郭鹞子摆摆手,道:“我已经答应秦双喜了,收留他们上岗。”

邱二心里明白,郭鹞子拿定了主意,说啥也无济于事,转身就走。郭鹞子叫住了他,道:“老二,你和秦双喜下岗去迎接客人。”

邱二和秦双喜回去说明情况,吴俊海当即命令队伍上卧牛岗,随后又命令传令兵传令,让吴俊河连火速上山。

郭鹞子等一干人站在山神庙前的台阶上,迎接吴俊海的人马。吴俊海快步向前抱拳施礼道:“荣爷、夫人,吴俊海见礼了!”

郭鹞子捻着胡须哈哈笑道:“看着眼熟,吴富厚是你啥人?”

“是我的父亲。”

郭鹞子仔细打量吴俊海,道:“怪不得,原来你是吴富厚的后人。像,像!”

“荣爷认得我父亲?”

“认得,认得。你父亲是条汉子,我敬重他。你年纪轻轻就当上了连长,也是不凡啊。”

吴俊海道:“荣爷说这话真让我羞愧。如今我落魄到了这步田地,简直就是丧家之犬。”

郭鹞子说:“胜败是兵家常事,再者说,不能以一时成败论英雄。你年轻有为,来日方长哩。”

吴俊海随即把路宝安、王得胜、吴俊河等人介绍给郭鹞子。郭鹞子哈哈笑道:“都是虎将哩。走,到大堂里说话。”

一伙人跟着郭鹞子进了山神庙,分宾主坐下,喽啰们摆上了酒宴。郭鹞子请吴俊海一伙入席。郭鹞子端起酒碗,道:“这碗酒为各位弟兄接风洗尘。”仰脸一饮而尽。众人也一饮而尽。郭鹞子笑到:“各位随意吃吧。”

吴俊海等人虽肚中饥渴,但都吃得很节制。

少顷,郭鹞子笑着,看似很随意地问:“俊海,你手下有多少人?”

吴俊海答道:“上岗时清点过,还有七十二个弟兄,每人手中都有家伙,还有三挺机关枪。”

郭鹞子笑道:“咱们山寨一下添了这么多弟兄,这么多枪,真是大喜事。来,干了这一碗!”

众人喝了碗中的酒。郭鹞子吃了一口菜,忽然又问:“俊海,你看这些人马应该咋安置?”

吴俊海一怔,急忙说:“一切听从荣爷安排。”

郭鹞子笑道:“那好吧,你带来的弟兄都归你管,编为第三大队,你是大队长,你的三个排长都是中队长,先驻在后岗山寨。你看咋样?”

吴俊海起身冲郭鹞子躬身拱手道:“多谢荣爷!”

“坐下,坐下,酒桌上别这么多礼数。后岗山寨简陋了些,都是窑洞。其实,窑洞比瓦房好,冬暖夏凉,你说是么?”

吴俊海连连称是。郭鹞子又说:“后岗山寨极为重要,有你的人马驻扎在那里,我也就放心了。”

吴俊海起身打了个立正,道:“俊海一定尽职尽力,守住后岗。”

郭鹞子威严地往下扫视了一眼,道:“吃了这桌酒席,往后咱们就成了一家兄弟,在一个锅里搅勺把,有盐就咸着吃,没盐就淡着吃。凡事都要拧成一股劲。如果谁日*捣棒槌,别怨我手下无情!来,我再敬各位兄弟一碗。”

众人都喝干了碗中的酒,十分尽兴。

且说这卧牛岗后岗是个小村,有十来户人家,户主都在郭鹞子手下吃粮听差,闲时当土匪,忙时种庄稼。小村东边是一面土崖,挖着几排窑洞,错落有致,吴俊海的人马就驻扎在这几排窑洞中,虽然十分简陋,倒也十分清静。

吴俊海对这个住处十分满意,可吴俊河等人却常有怨言,几人争执不休。

刘旭武窝在大部队,很少出门。吴俊海连兵变对他的刺激和压力很大。他一直觊觎县长这个位子,姜仁轩即将离任,他原认为雍原县长非他莫属。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了这档子事,岂不是给他的光脸上抹土么!

今日,刘旭武去了东街小妾的住处。那小妾原是烟花女子,很会卖弄风情,刘旭武心中那点儿不痛快顿时跑到爪哇国去了。当下他就宽衣解带和小妾倒在床上颠鸾倒凤,布云播雨。正在得意之时,贴身马弁在窗外急叫:“团长!团长!”

刘旭武很是恼火,怒斥道:“叫啥哩!”

“姜县长让你赶紧去一趟!”

刘旭武骂了一句:“真扫兴!”想从小妾身上下来。小妾搂住他的腰不松手,他便追问一句:“姜县长没说有啥事?”

“姜县长要急着去省城上任。”

刘旭武一把推开小妾,急忙穿衣服。出门没几步,他又折身回来,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皮箱,让马弁扛上。小妾急了眼,不顾羞耻,光着屁股跳下床抱住皮箱。马弁见此情景,瓷着眼看光屁股女人。刘旭武十分恼火,抓住小妾的胳膊想把她拉开,小妾却抱着皮箱不松手,嚷道:“这是我的,不许拿!”

刘旭武火冒三丈,双手一使劲,把小妾扔到了床上,骂道:“啥是你的?连你都是老子的!老子想咋样就咋样!”转脸见马弁双眼发瓷,气得在马弁屁股上踢了一脚,“狗日的看啥,还不扛走!”

马弁醒过神来,急忙扛起皮箱,跟在刘旭武屁股后边直奔县府。

县府院子里停着一辆黑色小汽车,秘书正指挥着几个人往汽车上搬东西。刘旭武匆匆进了客厅。姜仁轩在客厅独自喝茶,见他进来,埋怨道:“旭武老弟,你跑到哪儿去了?让我好等。”

刘旭武脸红了一下,急问:“你这就走?”

姜仁轩点点头。

“谁来接任?”

“孙世清孙副县长接任。”

“孙世清?”刘旭武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。

姜仁轩说道:“我找你来,就是告知你这件事的。这次兵变的事对你十分不利。我原本推荐你接任,上峰不但没同意,还训斥我没有知人之明。”

刘旭武长叹一声道:“唉!我是流年不利,只怕再没有出头之日了。”

姜仁轩走过来,拍拍他的肩膀,道:“旭武老弟,别说丧气话,先忍一忍吧,等过了这个关口,我会在上峰面前替你美言的。”

“那就太谢谢姜厅长了。”

“别这么叫,还是以兄弟相称吧。”

“我可就高攀了,仁轩兄!”刘旭武摆了一下手,让马弁把皮箱扛进来。姜仁轩看着皮箱,已心如明镜,却故意问道:“旭武老弟,这是何意?”

“仁轩兄走得太匆忙,小弟来不及准备,这点儿东西不成敬意,请仁轩兄笑纳。”

姜仁轩故意板起了脸,道:“旭武老弟,你怎么也来这一套?我是什么东西也不会收的。”

刘旭武急忙道:“仁轩兄,我虽是你的属下,但和你情同手足。现在仁兄要走,小弟送点儿东西为仁兄饯行不为过吧。”

“也罢,我收下。旭武老弟,下不为例。”

姜仁轩递给刘旭武一支烟,徐徐吐了口煙圈,道:“旭武老弟,省府发来公文,要各县查烟禁烟。你想办法把这件事办漂亮,我好替你说话。”

“我立刻下令查封关闭县城的烟馆。”

姜仁轩点点头,随即又说:“不能把目光只放在县城。据说,北乡一带有人私种大烟,而且面积不小。如果能铲除*品源头,可是立了一件大功。”

刘旭武来了精神,道:“仁轩兄放心,我一定把这件事办得漂漂亮亮,你就静候佳音吧。”

送走姜仁轩,刘旭武立马派了几个精明强干的细作前往北乡一带察看。当天傍晚,几个细作回来报告,说是秦家埠北去五里的赵家洼、*家沟、罗家崖等村子都有人种植大烟。尤以赵家洼为最,二十来户人家的村子,几乎家家户户都种了烟。

刘旭武拍桌叫了声:“好!”他本想让办事稳当的陆志杰带人去铲除烟苗,征收罚款,可觉得这件事不难办,不如把这个功劳让给姜浩成,将来也好在姜仁轩面前邀功。

第二天,刘旭武召来姜浩成,让他带上大队部的警备排前去北乡赵家洼一带查烟。临了,他推心置腹地说:“浩成,事关重大,千万不能办砸了。”

姜浩成拍着胸脯说:“大队长放心,办这事我手到擒来。”

刘旭武笑道:“我等着你的好消息。”

姜浩成办事手段*辣,当即去了赵家洼,带人铲除烟苗。赵家洼地处偏僻,人穷极了,就会铤而走险。种一亩大烟的收入可顶种十亩粮食的收入,因此,赵家洼的农户抱着侥幸心理,全都种植了大烟。团丁的暴力引发了动乱,一个叫赵民娃的村民奋起反抗,竟然被活活打死了。赵家洼闹得不可开交。赵民娃的弟弟赵熊娃为兄报仇,打死了毁烟田的团丁,把侄儿侄女送到嫂子的娘家安顿停当,带着一伙人上了卧牛岗,投奔郭鹞子做了土匪。

得知此情,赵家洼土地的主人秦盛昌不忍心,连夜和几位乡绅写了封联名信,送到县长孙世清手中。

孙世清展信后,仔细阅读。

县长容禀:

呈为责罚、赋税过重,民众不堪其苦。恳请责而不罚并免征去岁粮赋尾欠,以纾民困而培国本,恭请转呈事。

以粮从地出,赋由田起,古今中外莫不皆然。在平时则省耕省俭,尤有补助之规,遇荒年则免税免租绝无征收之举。故尧水九年,汤旱七载而不病者,其所以恤民艰培国本,法至良*甚善也。

*府禁烟,乃治国之良策,责令种植户铲除烟苗亦英明举措。乡民颗粒无收乃自取其祸,然民以食为天,现已无粮可食,嗷嗷待哺,若再重罚,岂不是雪上加霜。再者,*府又要征去岁粮赋尾欠,值此青*不接之际,民众尚难温饱,无余钱交赋税!

我等痛乡民之艰难,伤故里之邱墟,用最涕泣陈词代民请命,恳祈*府对种烟户责而不罚,并免征去岁粮赋尾欠,以纾民困而固邦基。是否有当不胜屏营待命之至。

谨呈县长。

孙世清是陕北榆林人,来雍原任职不足半年,对当地的民风民俗不甚了解。他在省城民*厅当过秘书,文事出身,为人正直。他来雍原任职不擅与人交往,因为耿介又得罪了不少人。因此,县府许多人对他敬而远之,甚至怀恨在心。

孙世清看了呈文,被那文采打动了,接见了秦盛昌。不料此举让姜浩成和刘旭武大为不满。他们以秦盛昌作为地主纵容佃户种罂粟为由,逮捕了秦盛昌。

秦家乱成一团,交了许多钱才把秦盛昌保回来。秦盛昌回到家后,大病一场,身体每况愈下,便催促吴富厚出门寻找秦双喜。他叮嘱道:“兄弟,你辛苦一趟,说啥也要给我把双喜找回来。万一我一口气上不来,一个给我摔孝盆的人都没有……”两颗老泪从秦盛昌的眼窝滚落出来。一旁的秦杨氏早已泪水洗面了。

吴富厚赶紧说:“老哥,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,我立马就去找双喜。”

秦盛昌点点头,道:“那崽娃若不肯回来,你就给我把他的腿打断,雇辆车拉回来!”

“双喜他听我的话,一定会回来的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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